雙子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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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胡宏

II.      台灣行

 

我們為了找這YP商旅找到這大樓的十四樓。

一路上,我妻很有信心地說:

“別擔心,這家旅館的口碑很好,在網上的評價是四顆星。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們從桃園機場坐地鐵過來,到了轉接站都沒有見到去旅社的路標。難道寫這些評分的客人沒有任何抱怨嗎?”

“這一段的地鐵是上個月才通車的,大概是路標還沒有掛好。”

在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我們終於看見了YP商旅的招牌。三位青春美貌的服務小姐在電梯門口對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歡迎光臨!”

她們動作劃一地為我們辦簽到,又親熱地說:

“不好意思,YP商旅正在做早晨的清點工作,你們二位先到餐廳享用早點,好嗎?我們一定會儘快把你們的房間打整好。”

她們說完就把我們請到一個舒適的起居室,還有個陽台可以看見台北市區。

“跟你說過吧,他們保證我們有地方可以休息;他們清點房間不會太久的。”

我四周看看,終於滿意地說:

“沒錯。”

 

沒一會,我們鑽進了一張舒服的大床。正昏昏欲睡之際,我聽到妻突然說:

“秀麗在外面敲門!”

我花了幾秒鐘才清醒過來,但還搞不懂為什麼我們的首席女高音這個時候會來敲我們的門。我勉強爬起來,穿上了夏天的衣著,探頭出去一望,見妻正在跟秀麗熱烈地擁抱,還告訴秀麗和大衛倆今早我們找路的事情 ….

我急於要跟老友說話,就插嘴說:

“今早?現在還是波士頓的深夜呢。”

大衛發現我穿的是夏裝,馬上大笑著過來說:

“你變得真快,我們離開波士頓的時候地上還有積雪 ….”

“沒錯,不過台灣已經是初夏了。你記得,二十年前你離開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天氣,是吧?”

秀麗輕笑說:

“其實,最近我們每年都回來看我的爸爸媽媽 ….”

“哦,秀麗,你的爸媽一向都好?”

我的問候叫她一下說不出話來。過一陣,她說:

“我爸見看到我們非常高興;只是我的媽,她這幾年為了照顧我爸自己給累倒了。”

我們都沒法接下去說話了。是呀,子欲養而親不待 ….

大衛突然熱烈地逗我們說:

“不過呢,這麼遠渡重洋飛過來你們把合唱的譜都給忘光了吧?”

“大衛,我聽得出,在你說話的時候你發的低音C還是很漂亮的!”

我們四個人正好是唱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低音,都全了。大家開始發音,練了合聲,又唱了幾段Motet,試試彼此的呼應。這麼唱,要唱得好很難,但是我們沒有發怪音,也沒有人失速,不能講求太多了。

 

以後的幾天,合唱團的團員每天早上都到陽台會面,我們要在一起用早點,練唱。我發現:我們合唱了幾十年,卻從來沒有在一起吃過早點,一向只是專心地在文協 的地下室練唱。我們團有三十多人,有的來自香港,有的來自大陸,主力還是台灣的留美學生。

我們怎麼會想到組團到台灣訪問?這全是我們的指揮,LW,的功勞,是她說服了我們去跟她師大的同學,BY,合作。LW解釋說:

“BY的團正在籌劃一個大型的音樂會,我們可以到國家音樂廳唱第一場呀 ….”

“那合適嗎?”有人聽了慌起來了說:“國家音樂廳是台灣最有名氣的演奏廳 ….”

團長馬上幫LW作答說:

“我們的指揮還是NEC的碩士呢。NEC可算美國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的掛帥吧?”

大家聽了,二話不說,下定決心每周來努力練唱。

 

過了兩天,我們終於見到了國家音樂廳。團員們進了和平公園 一看,這音樂廳是個龐然大物,大家幾乎都暈過去了。其實,這兒有兩個個大廳聚集,表演音樂和戲劇。居間是一片大大的廣場,氣度不亞於北京的天安門廣場。我們走在這廣場的拼花磚上感到這兒的莊嚴和宏偉,我們都挺直了背在那兒照相留念。

 

LW在國家音樂廳表演過幾次,她很從容地帶我們進表演堂。我們上台練發聲,又把每一首歌都走過了一遍。在休息的時候,我們的攝影師在觀眾席走了一圈過來,今天他是兼任音響,他說他小心地聽了一陣,覺得:

“讚!”

他嘴巴都笑開了,舉起兩個大拇指。我們開始相信自己了。

 

BY的一隊合唱團來的時候,兩位指揮小心地把各團的聲音輕重調好,我們靜等觀眾的到來了。

 

那天的音樂會是座無虛席,表演的人看到了都壯膽不少。我們的演出從開始就是平穩流暢,觀眾對我們選的曲子是照單全收。後來,唱到主題曲的時候,我有了新發現:這邊的合唱團成員是比我們年輕,我不敢相信他們會瞭解我們唱的《鄉愁四韻》是啥意義。這歌詞是大詩人余光中寫的,他這詩幾年前曾經在人民大會堂朗誦過,但被誤解了。那邊的聽眾以為這詩只是一個台灣同胞為期望回歸而作。完全錯了。余光中是在1974年發表這詩的,那時是文革的高潮剛過,他會在那時希望回歸去參加瘋狂的政治運動嗎?

 

我思潮奔騰,唱到後面,我發現我們有了新的聲音,是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那些少年唱者發出的是執誠,清純的聲音,充滿了活力和情感。我相信我們站著的唱台都在跟著顫抖,音樂廳的房頂也在共震。

 

我必須保持我的聲音,一直唱到最後,男高音發出極輕又深厚的呼喚:

“給我一瓢 長 江 水 ….”

 

觀眾爆出熱烈的掌聲,這是我們多年表演以來最感滿足的一次。我真希望余光中當時能在場,我也希望他知道:即使在今天,他的詩能讓大眾發出來自內心的共鳴。

 

少年唱者欣喜地同我們一起鞠躬,答禮。

 

下台後,我問身邊的一位少年:

“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激動地唱《鄉愁四韻》呢?”

“這首歌讓我發出內心的呼喚。”

“從內心發出呼喚?”

“對的,我們唱現代的歌可以盡情地叫喚,但是不能填補我們內心的空虛,找不到目的。我們擔心,我們憂鬱,可能我們這些人並不是余光中要訴說的對象,但我們是同路人,你懂嗎?他發出了我們的心聲,我們的申訴!”

一些少女少男都圍過來聼我們激烈的討論,我盡情地跟他們握手,祝福他們明天會更好。

 

兩天後,我們到了新竹,那兒是BY的大本營,也是台灣半導體工業的重地。我們在文化廳演出了同樣的曲目。由於大家心情比較輕鬆,兩個團合作無間。在預習和演唱之間我們有空聊天,彼此建立了進一步的認識。這兒有詩人,作曲家,獨唱家,我們幾乎全在談音樂。我問那位作曲家:

“陳先生,在簡介上說你的作品是以歌唱為主。不知道你有沒有打算寫些別的作品?”

“我正在寫個清唱劇,是把台灣民謠改寫的。你有高見嗎?”

“或許你同意,《鄉愁四韻》充滿了一些中國人這半個世紀以來的情感起伏,但是余光中的詩被誤解了。我想圍繞著《鄉愁四韻》的詩和歌可以提供不少材料來寫成一個序曲。你覺得如何?”

陳先生點著頭,沒有承諾。

“或許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再談吧。”這事兒就沒有再談起。

 

兩次音樂會結束後,大家開心地計劃作環島旅行,但各人的時程不同。最後大家同意:只去阿里山和日月潭走一圈。妻和我以前在台灣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玩過;這一陣陸客喜歡走這一圈,說是這兩個點好像是台灣的兩個明眼,讓陸客體會到台灣這幾十年跟大陸的差異。大家多看看談談,對誰都有好處。只可惜,最近政策變了,這幾個月陸客很少到台灣來了。

 

我們該回美國的時刻很快就到了,好些親友都還沒有機會去拜訪。所幸,我們的音樂會請到了十位親友,台上台下可以遙遙相望,音樂會後還有短聚。我帶了妻去五指山,一同去為我爸媽上墳,一表多年的思念。妻跟她大學同學見面數次,這些同學都是在台灣最困窘的時候獻出了中流砥柱的事功,令人敬佩。在離台前的歡宴裏,大家都玩笑地談起第一次離開台灣的感覺,那時真的不知道何時會回來。這一次妻的同學問我們會不會常回來?我突然感到一種茫然,我希望台灣會和四川結成一座雙子星。如果這希望真行得通,我們當會常回來,因為台灣是妻和我的成長地,四川是我們的出生地。但是擺在眼前的變數太多了,難作預測。

 

臨行,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去桃園國際機場。上車沒有一分鐘就發現了:這位司機先生發覺我的台語說得太差,就不跟我說話了。到了機場,等我付清車費和小費,我說:

“老兄,今天我們同舟共濟是結緣。希望下次見面,你我都會更高興地謝謝老天。”

 

他笑了,還跟我握手。我用台語說:

“失禮,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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