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風暴(下)胡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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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風暴(下)       胡宏

(續上集)

三。

 

在上海的時候我就聽過南電,沒想到它總部這麼大。我開著小周的車在南電 大樓四週轉了好一會兒,終於發現一個地方是專給訪客停車 的,而且還免收費。我進了大門才發現這樓有個花園大廳,太陽透過天窗玻璃照進來,明亮、高雅。進出的人都在櫃檯小姐那裡簽名。我過去問:

「請問傑克在嗎?」

櫃檯小姐漫不經心地說:

「年青人,我們這兒叫傑克的不知有幾千人。你得告訴我他姓什麼?」

我把傑克的名片給她,她馬上就撥電話,還請我在沙發上坐。沒幾分鐘,一位穿著漂亮的婦人輕巧地走過來說:

「林先生,湯姆生先生在等你!」

我跟她上了電梯,又經過了兩道門,她在每道門的密碼盒按了幾下才進去。湯姆生先生的辦公室在這一層樓的一角,很考究,牆板全是玫瑰木的,配上紅木的書桌。湯姆生先生很自在地坐在那裡,傑克站在旁邊。

「嗨,衛紅,你好!你今天的樣子跟前天不一樣嘛。」

他一邊跟我說笑一邊上下地打量我,傑克在一邊跟著寒喧。我想他們是覺得我穿的上海西服很奇怪,我只好乾笑。

湯姆生先生神氣地說:

「衛紅,我很了解你,你是六四 事件之後來美國的,現在以六四 民運份子的身份在申請綠卡,對吧?」

「湯姆生先生 ….」

「請叫我勞伯。」「勞伯,我早在南加州大學時就申請了我的綠卡,下個月就可以拿到了。我今天來這兒是看我是不是能為南電 做什麼,也看看我在這兒會不會有一番事業。」

勞伯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回答,他看看我,然後就笑著說:

「沒問題,我對你在上海通信 的經驗很有興趣。你能幫南電上海通信 談成這筆生意嗎?」

我聳聳肩膀說:「讓我試試吧!」

「我不相信你只會試試,你會盡一切力量完成任務的,是吧?」

「是的,先生!」我用電影上美國大兵的口氣回答。

「太好了,你去跟傑克談談,簽個約。對了,你要多少年薪?」

「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談起薪水了,也不知道他們願意出多少。

「八萬?」勞伯自己鬆口了。

我吃驚地看看他,這薪水在大陸是天文數字。但想到律師費有著落了,小珊也可以接來了 …. 我點點頭。

「成,你跟傑克談好了,明天來這兒上班。」

 

傑克可不含糊,他要我用電腦翻譯一份中文文件,然後他一段一段地問我文件的真正涵義,他再試試我的英文,覺得滿意。其實這些難不了我,因為這文件是我在上海通信  的時候寫的,怎麼會不懂真正用意呢?至於翻譯出來的英文,這兩年我在南加大就幹這事賺外快,也學了不少。

傑克拿出一份文件,有十多頁,說是這是我的合同,要我唸完了跟他討論了再簽。我試圖唸這法律文件,真拗。中午快到了,我得回去把車子還給小周,我馬上找到傑克說:

「沒有問題。」就當著他面簽了。傑克笑笑,他說:

「衛紅,你難道不要健康保險?你不是結婚了嗎?林太太要不要保險?」

我跟他一一辦理妥當才離開。

 

晚上,我等到十一點鐘才給小余打電話,告訴她今天的一切。她盤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始相信。最後說:

「小林,這是個奇遇。我以為自從六四 以來我們的好運都沒有了。明天高高興興地去上班,你還得去買輛車,是吧?」

我聽到她在笑,開心地笑,好像她去餐館端盤子的事從沒有發生過,好像我也沒有把她和小珊留下匆匆出國 …. 小余的笑聲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她還是個上海的大學生,一個天真的高幹女兒 …. 我告訴她,這次我一定可以白手起家。她興奮地說:

「好,我支持你!我還要等你把名字改回來,你叫衛理, 記得嗎?」

我們興奮地談了一陣才掛電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搽著眼鏡。想想這次真是幸運,在德州風暴 之後找到了一個跟自己專長接近的事。我要從這裡開始,我要告訴我自己:我不必為了活下去而把名字改成什麼衛紅 。我更要告訴小余,不必擔心,因為她爸爸被打成走資派 就一切都被否定了。

 

 

四。

 

但是,上班的第一天很亂。

我在南電 的鐵欄杆門口被擋住了,因為一般職工不許從正門進出。好在門警在名冊上發現我有個車位,我就第一次在美國享用了我的特權。

我知道我的辦公室跟勞伯、傑克的相去不遠,但一進去,只見到一張桌子,光光的,什麼都沒有。正在納悶,一位年青小姐進來說:

「林先生,您早!我是你的秘書,叫我琳達。我剛剛叫人把你的PC機送來。您要杯咖啡嗎?」

我點點頭。

「您要加什麼?糖?奶精?」

「都要。」

「啊,湯姆生先生要你過去,我會把你的咖啡送來。」

 

勞伯的辦公室坐了十多個人,正在熱烈地討論事情。我一到門口他們就停了。勞伯很客氣地介紹我,說我是上海通信  的專家。

「衛紅,傑克說你翻譯的那文件是你在上海通信 草擬的。」

勞伯望著我,我只好點點頭。他馬上說:

「那太好了。我要你看這份最新的合資合營計劃。」勞伯小心地從桌上拿起幾張紙頭,一看就知道是上海通信 的文件。

「你先去看看,一會兒我來找你談。」勞伯對我笑笑,我會意地離開。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在想:這吳總幹了不少怪事,現在居然把上海通信 的機密文件偷出來給老美,他在想什麼?勞伯問我的時候我該亮多少底?他們會相信我嗎?

正在思考,傑克敲敲門就進來說:

「歡迎到任,衛紅!今天下午請你到我秘書那裡去辦個名牌,還要驗血 ….等等。你現在可以看機密文件了,她還得教你怎麼開這些加密的門、電腦或是拷貝機。」

驗血?這公司要防止吸毒、防艾滋病,不壞!

我發現傑克對著我的桌子瞄了幾眼,他馬上像哄小孩似地說:

「衛紅,這是你今天要翻譯的文件嗎?讓我拷貝一份,將來我找人的時候可以用它來測驗他們的翻譯能力。」

我馬上警覺了就說:

「傑克,勞伯要我馬上翻譯給他。可不可以讓我翻譯好了,中英文稿都給你一份?」

傑克馬上懂了說:

「沒關係,我可以等。」

我得問問勞伯,他們是不是還在找人?

 

到了下午五點鐘,我的事做完了,只是不見勞伯。琳達進來禮貌地問要是沒有事,她是不是可以按時下班?

「當然,當然!只是你得幫我去問一下勞伯的秘書,我什麼時候可以去見他?」

琳達說她這就去。但她走了一直沒有回話,我只好在PC機上玩游戲。

 

快七點了,勞伯的秘書像一陣風似的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她毫無倦容,今天穿得更像個單身貴族。她輕聲地說,勞伯要我過去。

勞伯見到我鬆了一口氣,他不好意思地說:

「衛紅,我知道,在中國下班的時候大家都趕著去擠公交車回家,沒有人自動加班。今天是你的第一天,就把你拖到七點鐘 ….」

「沒有關係呀,勞伯,我反正是一個人在這兒。」我就把我的翻譯遞上。他很快地看了一下就問:

「關於選誰做合作夥伴,他們到底是用什麼辦法來決定呀?」勞伯喜歡單刀直入地問問題。

上海通信 一定會多找幾家比價,而且會要求在中國設廠,將來產品要外銷。」

勞伯聽了馬上抓起電話就撥,我禮貌地走出他的辦公室,在門口等著。過了大約半小時勞伯拿著他的公事包出來,鎖上門,他高興地要我跟他進首長專用的電梯,還說:

「辦得好,衛紅!今天是你的第一天,就讓總裁認識你了;別的年青人在這兒呆了五年恐怕是從沒見過總裁。」

「謝謝你告訴我。有件事我倒要請你給我指個方向:今天這上海通信 的文件傑克要一份拷貝,說是將來他找人的時候可以用它來作翻譯測驗。你是不是還在找人?」

沒想到勞伯生氣地自言自語道:

「他XX,這傢伙在探什麼?這回他慘了!」然後才回我的話說:

「過一陣我們才會知道這中國生意怎麼做,然後會登報找人。你就安心地在這兒做吧,你是我們中國市場部的第一位僱員。」電梯到了車庫。勞伯在我的肩膀上輕拍了一下,我們就互道晚安。

 

回到宿舍,發現我的東西都堆在門口。我想起來了,我已經跟餐館辭職,經理明擺的是要我馬上搬走。小周要我跟他擠一宿,我感謝老友。今天比哪一天都狼狽。

 

 

 

五。

 

上班的第二天情況比較好些。我又作了些翻譯,還去見了國際部的副總。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對我完全是你辦事我放心 的態度。他說,只要我過手的文件都給他一份副本就行了。

 

又過了幾天,我經過傑克的辦公室,發現那兒已經搬得空空。我去找他的秘書,他秘書已轉到別的單位,關於傑克的事她只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說:

「調差!」

我覺得傑克的事可能是我闖的禍,但我決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就被解決了,這兒一定有派系的鬥爭。那天,要下班的時候勞伯的秘書又幽然來了,她要我去勞伯那裡。

勞伯輕鬆地問我這幾天對工作還習慣嗎?又說,做國際生意是不分晝夜的。他還問我會不會介意如果他週末打電話來找我?他加一句:

「當然,我沒有公司的大事不會來打擾你的。」

「勞伯,我以前在上海通信 就這麼工作,現在照樣習慣這麼做。至於週末嘛,我那兒也不去,您就隨時來電話吧。」我把我的新的電話號碼給他。

 

星期天晚上,電話鈴響了,果然是勞伯,聽來好像他在辦公似的說:

「真不好意思,衛紅,這麼星期天晚上打擾你。你能來公司一下嗎?」

「沒問題,你要我馬上就來吧?」

 

我鎮定了一下,穿戴整齊了,這才上車。路上聽到收音機報告說,天氣在變。果然,沒一會兒,電光閃閃。又要來個德州風暴 不成?

等我快到南電 時,只見這座玻璃大樓在雷電中晃晃悠悠的,像座魔宮,心裡不是味道。

走進燈火通明的公司大廳心情才定下來。一個警衛已經在等我,他立刻帶我上頂樓把我交給兩個警衛。其中年青的一位要我簽名,資深的在一個大門上敲了三下就讓我進去。

 

一進去就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有點暗。這是個電影上典型德州富豪的大廳,傢具厚實,配上黑岩石的火爐,燃著熊熊的火。高聳的屋頂下面支的是幾根筆直的巨忪,這幾根巨松怕是從幾百年的松林裡挑出來的。巨松之間有幾扇大落地窗,整個達拉斯的夜景在這兒一覽無遺。有的巨松之間是土牆,牆上掛了好些獸皮,還有長角的牛頭。

總裁和勞伯都穿了牛仔褲,手上端了啤酒。總裁問勞伯:

「這就是那天我們見到的中國夥計?你認為他可以幫我們談成生意?」勞伯忙說:

「他對南電 領導人物很熟,也能說出他們決策的用心在哪裡。當然,光憑這些不足以進入中國市場,我們要有一個起點再摸著石頭過河。這是你指示的方針,是吧 ….」

總裁聽得合意,他打斷了勞伯的話說:

「勞伯,你有沒有告訴他整盤局勢的架構?」

「沒有。」

「好,你說。」

總裁比我想像的要矮些,看得出年青時蠻壯的,一定是個打足球的球員。他在皮沙發上坐下,他把他的尖頭皮靴擱在茶几上。勞伯開始小心地說:

「衛紅,你知道中國郵電部 最近決定讓上海通信 來建立中國東南的大哥大網路?」我不想多說,只點點頭。勞伯像小學生給老師報告一樣地對著總裁說:

「衛紅,我們已經跟上海通信 達成初步協議,南電 是他們的主要技術夥伴。哪知道,芝加哥的摩納公司 要來搶 ….」

總裁揮揮手:「我來說吧!」

他走到牆邊,開亮了一盞燈,指指牆上的畫說:

「小兄弟,讓我跟你說個歷史。這位就是我的曾祖父,是個獨行俠。」

畫上那人的穿著是個獨行俠那德行。總裁走到另一幅畫前,開了燈說:

「這是我的祖父,他在休士頓挖油田成了巨富。我爹不服氣,他開了家無線電公司,開得可以跟摩納公司 對抗。現在該我來打敗我們的世仇,成為世界一流的通信公司。」

總裁直挺挺地站在落地窗前,好像準備在松林裡跟世仇決斗似的。他接著說:

「可是這要命的摩納,老跟我們搶生意。那天晚上我跟上海通信 的吳總約好了去舊金山賞月,不知為什麼他變卦了,不肯出來。」

「這是當然的,總裁 ….」

「你可以叫我詹姆士。」

「詹姆士,中國政府一直有個規定:單位領導在國外不可以單獨跟談判的對方見面。所以這次不一定是摩納 佔了上風。」

這下詹姆士聽了楞在那邊。我低頭在想是不是該我教這些洋人如何跟中國人打交道,我慢慢地說:

「或許我也可以說個歷史故事。」

勞伯拿出他的筆記本準備用心地記,詹姆士放下來那決斗的姿勢,只坐在皮沙發上望著我。我繼續說:

「開創上海通信 的是一位余先生,也就是我的岳父。他在文革之前被鬥,文革 后,他被美國最大的通信公司,AT&T,找到,因為他在文革前已經為中國在歐洲找到通信公司的合作夥伴。AT&T 把我岳父聘為顧問。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教AT&T 如何降低成本,如何讓利,如何作技術轉移,如何幫中國人做外銷。你一定知道,今天 AT&T在 中國的生意超過摩納的總收入,是吧?詹姆士,你要是贏得了中國市場,南電 就會打過摩納。」

 

詹姆士聽我說了,馬上跳起來,看看我,想了想,起身為我倒了杯啤酒,又要我坐在他身旁。他的話匣子打開了,他還讓勞伯和我暢所欲言地跟他討論進中國市場的戰略。

 

回到房裡已是午夜了。打開電視,正好是天氣預報。播報員說:

「墨西哥灣的一股暖流跟芝加哥的冷鋒在德州北部碰撞,所以造成了很多風暴,這一陣風暴很快就會過去。亞洲來的貿易風逐漸在增強,德州的天氣會變暖。請大家做好天氣變化的準備 ….」

 

「我明白了!」我關上電視機。

我知道,現在手頭的問題解決了,可以享受一下風暴後的平靜。我還得準備迎接下一波的德州風暴

 

德州風暴 在1999年初稿于美國德州,2014年隨《悠游》一書出版,2019年二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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