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星(上)- 小説
- 胡宏
I. 四川
我們的飛機降落在成都雙流機場,我忽然意識到:我們現在離我出生的地方沒有多遠,因爲在
我的身份證上出生地 寫的就是四川雙流。我碰碰我妻渝說:
“我們到四川了,我們都回到出生地。”
“不見得,”她認真地說:
“我是重慶生的,重慶現在是直轄市,對中央來説,重慶是跟四川省平行的地區。”
“好吧。我們小的時候都叫做四川人,對吧?”
“我們現在在臺灣都是臺灣人,不然到臺灣沒有人會理你。”
“對頭!”我用四川話來做結論。
但是,我沒有想到,成都雙流機場 真大,飛機從跑道滑行到候機室要十分鐘。我又想起了一
件事:
“你知道,在抗戰的時候我爸爸是駐防雙流的大隊長,負責保衛成都的領空 ….”
“你沒跟我説過啊 ….”
“我說過。你也說過你爸爸那時候是在印度受訓,他也要飛驅逐機,後來打下了不少日本零式
機。” 她看著我,還要聽我説。
“話說回來,我發現了一個問題:要是那時候的雙流機場就像現在這機場這麽大,” 我們邊
說邊走到機場的提行李轉盤,又繼續說:
“我爸爸每天都餓得半死。”
“爲什麽?”
“你知道,負責保衛成都的領空就是要在跑道頭警戒,日本轟炸機一來,馬上就得起飛迎戰。
所以我們的飛行員整天都在跑道頭等著,要吃中飯就得跑到大隊辦公室去拿幾個熱饅頭。來回
這麽跑怎麽能緊急起飛?這麽出任務是不允許的,他們時常連吃饅頭的時間都沒有 ….”
“所以你爸寧願不吃中飯?”
“或者是在飛行夾克裏放幾個冷饅頭,咬冷饅頭縂比挨餓好。你爸爸也幹過這事。”
“難怪那時候的飛行員都有胃病。”
我點點頭說:
“對頭!” 我看到老遠有個小夥子拿著一個牌子,上面寫了我們的名字,就問“
“那人是我們的地陪吧?“
“不對,那人只是幫小陳負責接送旅客的。 “
我們見到小陳的時候都快半夜了。他見到我們很禮貌地說:
“對不起,我今天沒法到機場來接你們。我們去九寨溝的旅客有好些是從張家界坐車過來的,
還有幾位華僑是從泯江走水路來 ….”
“讓你久等了,小陳!我們從機場來一路塞車。”
“沒事兒,沒事兒。我馬上跟你們說幾句關於明天的事,你們還來得及叫兩碗餛飩到房裏宵
夜。”
小陳很快就轉上正題說:
“九寨溝現在還是初春,天氣多變,大家要準備應付雨雪的衣服,不要被凍着了。”
我聽了忙說:
“小陳,我們是從美國波士頓來的,我們已經被訓練得不怕什麽天氣變化了。” 這才叫小陳
放心地跟我們說晚安。
第二天我們一夥二十五人從假日酒店 出發。成都市區是溫暖如春,車子開在寬敞的林蔭大道
上,我童年對成都的印象又回來了。等我們開到半山腰,大家開始穿上了外套。到了休息站,
小陳指著幾個山地人說:
“那幾個人是羌族人。他們有漂亮的氂牛讓你們騎,五塊人民幣一次。你們要嫌貴的話,可以
去照相,不要錢。”
我們走過去,見到那些氂牛挺立在那兒,白白的毛在陽光下顯得溫馴可愛。渝說:
“我記得了,我們小學地理課講過氂牛是高原牛,可是從來不知道牠們這麽馴和,一身雪
白。”
她跟那些山地人打招呼,有個人用普通話說:
“你們要照相嗎?我幫你們照。”
渝驚喜地問:
“你們都學了說普通話?”
小陳走過來打岔說:“當然,這邊的小學好得很!”
小陳又抓著我們說:
“你們要是見到西藏人,他們會用普通話跟你們聊天,很流利。
“西藏人,我以爲他們只住在西藏高原呢。”
“西藏人喜歡到四川來跟漢人羌人夾雜著住。漢人跟他們關係好,因爲他們說話講信用,從不
撒謊。“
我聽了,突然覺得我可以跟小陳試試我的四川話,就問:
“小陳,你聽得懂我的四川話?“
“你離開四川以後還說四川話吧?“
“ …. 我七十年都沒有說過了。“
“硬是要得!”
我馬上要多試試我的四川話,又問:
“小陳,你知不知道,成都的抗戰勝利大游行 是大家打了火把的哇?”
我舉起我的右手,就像夢中那樣地歡騰。小陳搞不清楚了,他問問駕車師傅,也沒有答案。
“我要去打聽一下。”
“沒得關係,小陳,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但我心中不由地念起一首賀知章的詩:
少小離家老大囘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見面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我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少小離家的老大,現在還算鄉音無改,那鬢毛呢?渝沒有嫌我鬢毛
衰,那還貪求什麽?總不能希望小陳見了我就喊小胡 吧?
小陳呼叫了旅行團的團員上車趕路。一會兒我們又在山叢中疾馳,他過來對我說:
“你看這超級公路,就是汶山的八級大地震之後,政府下定決心照世界標準把它重建的。”
“還包括這個大隧道?” 我指著我們已經進來開了五分鐘的隧道,縂不見出口的亮光。
“當然。這一段路有60公里,一共打了13個隧道,你算算就可以知到平均每個隧道的長度,是
吧?”
我喜歡小陳,他在開長途的時候時老問我們一些複雜的問題,不讓我們在車上拽瞌睡。這麽一
算,我發現了修這公路的挑戰性。我興奮地轉告渝,告訴她這些隧道的平均長度是3哩,我們
在美國沒有見過這樣一串的長隧道。她盯著我看了一陣,才緩緩地問:
“做回鄉的外鄉人 是不容易吧?有時真叫人心碎,是吧?”
“可惜我們只能做游客,不知道能給老家帶來些什麽?”
在九寨溝的第一晚是靜寂,冷清。快到十點鐘的時候我聽到酒店大堂裏有人在唱歌跳舞。我扯
了渝趕去,只見到好些人穿了顔色鮮艷的西藏袍子,都跟著音響唱著舞著,有的揮動了袖子,
有的隨著節拍踏著靴子。他們繞著一堆電動的營火盡情地載歌載舞,轉著。山區開始下雪了,
沒有人看到 ….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見到小陳在團員間穿梭,他說四月雪在九寨溝是常見的,這表示今天的游客
會少些,大概只有個一萬五,對我們觀光團是好事 ….
“小陳,平常會有多少人?”
“少說也有個兩萬。”
但是到了巴士轉接站,我們碰到了大批大批上山的游客,一夜的雪花化得路滑,天上還飄著雨
雪。沒事兒,我們按計劃上山,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瀑布,有的連串從高山奔騰下來,有的並排
像城墻那樣地圍著我們飄撒,有些是直衝到潭裏 …. 美不勝收。一天下來,小陳跟我們作了
個結論:
“你們今天看到了九寨溝的兩個溝,每一個溝,像個山谷一樣,有它的特色。今天見到的一個
溝是花草繁盛,另一個溝是險峻難行。明天你們會看到第三個溝,不同風味,但是見不到這兒
出名的楓葉 ….”
“小陳,什麽時候來看楓葉最好?”
“如果你不怕人多,十月長假來很好。如果你喜歡人少的時候來,我建議你等到十月底,天氣
涼了來最好。” 幾位認真的游客馬上打開iPhone記下來。
兩天後我們去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又碰到大批游客,恐怕也是剛游過九寨溝的朋友。小陳一
進了基地大門就扯著我們拼命地往山頂上走,大家義無反顧地都跟著他,沒有人落伍。到了山
頂小陳才停下來,他高興地說:
“謝謝大家這麽一路跟著來,這兒是熊貓的育嬰村,是看熊貓成長最好的地方。”
大家都開始四處望望,準備找個好地方馬上去拍照。
“大家不妨先走一圈,每個人都可以找到個好地方拍照,不用去擠。”
有的人不等小陳說完話就走開了,急著要跟別的游客去擠。我牽著渝沿著育嬰村的欄杆走了一
圈,見到個個熊貓可愛,而且一點都不怕人,讓我們拍照。
“我相信這些熊貓已經學會了擺姿勢 ….”
“你是說比我們人類還上鏡頭?”
“那當然啦。小陳,對吧?” 我見到小陳總要跟他瞎扯幾句,還問他:
“小陳,四川一定請了幾個外國通,想出了辦法來應付要熊貓的友幫。你們只租一對,為期十
五年,對吧?生了小熊貓還要收回。”
“這就是熊貓外交,這辦法當然是國務院想出來的,不然哪會有那麽多外國專家免費來中國研
究熊貓偏食的問題?”
“你是說要是沒有人類的幫助,熊貓很難在大自然延續下去?”
“對頭,你看全世界多少專家都在動腦筋解決熊貓的絕種問題,熊貓命好嘛。這幾年我們理解
到世界各地的人要互相幫助。你看,四川的汶山大地震,你們臺灣送來多少救災的人,還有資
金?”
我聽得心中感到溫暖。
“還有,你們臺灣來的企業,像富士康,華邦那些公司,都來成都設廠,這就好呀!這些都是
私人企業,都比公立企業要透明,政府也不必花力氣來抓貪污,對吧?”
他這獨立思考的說法以前在中國沒有聽過,令人興奮!我說:
“對,我們兩岸該多來往,互相學習。你知道,現在臺灣跟四川每星期有兩班飛機直
航 ….”
“我是搞旅游的,當然知道!其實航班已經加倍了。”
“你不覺得,臺灣跟四川可以多做些有前瞻性的計劃?”
“啥子前瞻性的計劃?”
“你前幾天跟我說:中央把四川定位成發展中國西部的重心。我可以相信臺灣和四川會變成一
對雙子星。” 我興奮地繼續說,“是大家互相放出光輝的雙子星,對吧?”
小陳突然變得沒話說了。我耐心地等他。終於,他緩緩地說:
“嗯,這倒是有無窮的可能。拿我來說,我也不必每天在四川帶團了,我可以幫臺灣帶隊去看
青康藏高原,還可以帶川劇團到臺灣表演,大家交流嘛,是吧?”
“對頭!”
那晚,我們興奮地討論著如何從旅游業來落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