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啊,車
- 何求
我上個月買回一輛車。一周後的一天帶上夫人去買東西。她坐進車裡說,“哦,裡邊是
這個顏色呀。”原來她這些天根本就沒顧得上看看這輛新車。嗨。
我算了一下,這是第12輛車了。我們買的頭一輛車,那還是在80年代讀研的時候,是個
小Nissan,花了700多塊錢。原車主是個美國小伙子,把車開得臟兮兮的。周末夫人從一百多
裡外的另一個大學過來,鑽到車裡一個勁兒地洗呀、擦呀。一個黑人小伙子端著個杯子從宿舍
裡出來,坐在一個凳子上一邊喝水一邊看,終於忍不住說,“你可真愛你的車呀!你看我那
車,像個狗窩似的。”他指指旁邊一輛車。
能不愛嗎?80年代來的大陸留學生都知道,那會兒中美兩國經濟水平相差多大呀!大家
都是口袋裡揣著40美元來的。我來前是北京一所研究院的工程師,月薪還不到10美元。那時整
個中國還沒有一輛私人轎車。到了美國給自己買輛車簡直就像夢想成真了一樣。我還記得去注
冊那頭一輛車,很快手續就完辦了。我還有點不相信地問,“都妥了嗎?”那位公務員大媽一
臉燦爛地對我說,“Yes! Enjoy your car!”。
聽說大陸近幾年時興調查“幸福感”。三萬的車帶來的幸福感遠不如700的車,說明幸
福感跟錢數並非線性相關。
剛來美時真是,看什麼都好,開車路過住家戶的垃圾桶都要減一下速,看看人家扔出來
什麼好東西了,能撿回去,家具呀,床墊呀,應有盡有。那時有個詞兒,叫“communist
eye”,用於揶揄從“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來的“共產主義者”,眼神兒都特靈,別人扔掉的
好東西絕不會放過。時至今日,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路過垃圾桶時還會不由自主地瞄上一眼。
積習難改呀,人家用這詞兒沒冤枉你。
我就讀的是所工學院,學校裡有一個修車俱樂部,一應俱全。有此一好的學生在那兒大
顯身手。我見過一個本科生在那兒把一輛跑車大開膛,把hood下的“內臟”全部吊裝到另一輛
跑車的肚子裡,真敢幹。中國留學生裡也不乏修車好手。學工的嘛,就該能動手,況且還省大
錢。我也是從那時起,每買一輛車,同時就買一本Haynes的修車手冊。這本十幾塊錢的書真是
值,不知道省回來多少銀子。我還記得機械系一個四川來的留學生老C,花300塊錢買了輛小
Ford,發誓要用它把車搞懂。老C很敬業,孜孜不倦,看得一個北京來的留學生小T憋不住,用
一口標準的京片子調侃道,“嘿,只要天兒一放晴,老C的hood就支起來了。”折騰了一兩
年,老C最後承認,電路部分還是沒全鬧明白。中國留學生花了不少聰明才智在車上,以至於
老美買二手車都找中國學生幫忙,絕對物美價廉。
今非昔比喲,我太太的外甥來美念書,花一萬五買了輛二手車,還抱怨他爸錢給少了,
否則就買新車了。一天他跟我提起車後輪有點噪音。我說咱們把後輪jack起來看看,你也利用
這個機會學會用jack,以免哪天爆胎了你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他一聽就慌了,連說不必了,
還是送修車行吧。後來他滿心歡喜地跟我說,修車行的人一下就給弄好了,也沒收費。嗨,多
有出息呀。
現在老有人說,當下中國的年青人真是生在好時候了。是“好時候”嗎?我看真難說。
我的第二輛車是買給百裡之外讀研的夫人開的。一天半夜,突然收到她打來的電話,說
她撞車了。原來是她夜裡要去實驗室,在宿舍停車場上倒車時,沒想到後邊平時沒車的地方停
了一輛車,一下給那輛車車身頂了一個坑。那時正是東北地區的初冬時節,夜裡車窗上霜,後
視困難。她慌忙回宿舍給我打電話,問我怎麼辦。我說,給人家車上貼個條,把電話號留下。
還能怎麼辦哪?撞了就撞了,有保險公司呢。
那輛車的車主是對老美研究生。那個男的挺風趣,頭一次見面就開玩笑說,“滿以為這
輛能活個完屍呢”。原來他這輛車剛買了10天。他以前的車都“破相”了,滿心想把這輛車呵
護好,不破相。沒想到……
就這樣跟這對老美研究生就算認識了。一天,他們碰到我太太,問,“你們想要家具
嗎?Free。”太太說,想要啊!(中國人哪有對free東西不感興趣的?)原來是他們住在附近
的一位遠親去世了,留下一房子的家具要處理。他們挑了幾件,還有許多。後來我們跟著他們
到了那兒,也挑了幾件臥室的家具拉回宿舍了。
中國有話,不打不成交。我看這話也可改成,不撞不成交。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幾
樣家具還在我家裡呢。直到前幾年搬家,要決定取捨,才得以把這幾件free來的家具仔細看了
看,好嘛,原來人家還是名牌呢,燕尾榫嵌,做工精細,裡裡外外全是solid maple。 Good
stuff!
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那時中國留學生買車都很能砍價,大概是因為我們那會
兒“毛兒”都挺長吧。我的第四輛車是一個Dodge Colt。在去取車時我又砍下來50塊,弄得賣
主好不痛快,恨恨地跟我說,本來他可以在交易書上少寫點,讓我少交點稅。現在他一分也不
會少寫。他是真生氣了,心裡肯定在咒我。果不其然,讓他咒上了。那年冬天我把這輛Colt給
撞了,這是我唯一一次事故。當時在下冰雨,我在一條限速50的路上開40,結果還是太快了,
車突然就打滑掉轉180度,連撞了對面兩輛車。我們三個司機出來站在路邊等警察。過一會兒
我一摸,頭發上全是冰,像個刺猬。等了半天警察來了,是個黑人小伙子,張嘴就問,“你們
三個誰在前邊,誰在中間,誰在最後?”那兩個司機一齊指著我喊,“不對不對!他是從對面
開過來的!”。
事後我想,信不信吧,這准是那輛Colt原車主咒的。教訓是,bargain也要適可而止,
別太貪了。
這之後是輛Ford Zephyr,那真是輛“老爺車”,一個女同學不要了,說是實在不能開
了,我就弄過來了。鼓搗鼓搗,修修換換就又跑起來了。我只開了一個暑假就出廣告賣了。買
車的是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個8、9歲的男孩。那個男孩一看到車就過來摸這摸那兒,愛不釋
手。我給中年婦女演示了一下:先發動,車尾管冒一陣子黑煙,等煙不黑了,聲音也不那麼難
聽了,就可以挂擋走了。中年婦女說,這車我買了,可我只有150塊錢。150?也太少了點吧?
我出價可是400啊。我又看了看那男孩的眼神,那是一種你不忍讓其失望的眼神。我說,好
吧,150就150吧。那中年婦女簡直是大喜過望,歡天喜地地把車開走了。
有點類似的經歷還有一次,應該算是第六輛車,一個Toyota Camry。雖說跑了二十多萬
了,可這車並沒有什麼毛病。我出價900賣。來看車的是個瘸腿的人。他進屋坐在地上,拍拍
他的腿說,看,我需要一個代步。然後就從口袋裡往外掏錢,全是一元票,散了一地。我們倆
數了半天,一共400多。我說這只有400多。他又拍了拍腿說,他的錢全在這了。我心想,400
多就400多吧,誰讓我過去也盡砍人家的價呢,何況這還是個殘疾人。
一年之後我收到警察一張$150罰單,我才想起來,賣那輛車時車牌銹住了,拆不下來。
我囑咐那瘸腿買主回家後拆下車牌上繳或銷毀,他滿口答應。顯然他並沒按我說的做,又用我
的車牌開了很久,而且違規遭罰了。這讓我想起Eddie Murphy在一個喜劇電影裡演的一個假裝
瘸子的小流氓,後被警察識破。說不定我這位Camry買主也是這麼一種人呢,把我給忽悠了。
說起來這可又是一個教訓,千萬別讓車牌落到生人手裡。
繼這輛Camry後我又買了一輛Camry,其時我的“毛兒”應該說已經不長了,不再考慮二
手車了。那天我抓起電話跟本地最大一家Toyota車行打聽,問我看中的一個車型的價格。對方
告訴我脫銷了,然後說,“你看看報紙,我們在sale一種手檔Camry,只有$12,750。”
$12,750?怎麼可能呢?是二手車嗎?新車出廠價也要將近一萬八呢。我找來一張報紙一看,
果然是$12,750,新Camry。我滿腹狐疑地就到車行去了,指著報紙一問,對方說,賣了,你下
禮拜再來看看吧。在美國做生意是不能撒謊的,說賣了就是賣了。過了一個禮拜我拿著張登著
同樣廣告的新報紙又去了,對方又說,賣了,你下禮拜再來看看吧。被吊了兩次胃口,我決心
一定要弄弄明白,不能這麼糊裡糊塗地作了兩次無用功。
原來這家車行在跟另一家Toyota大車行激烈競爭,用一個基本車型的手擋車做犧牲,標
出聳人聽聞的低價,實際上每次賣的只是一輛車,報紙廣告上印有該車的出廠車號。廣告周六
見報,可是周六早上一開門車就被人買走了。
摸出了這個門道,我就學習野史上張良取兵書的精神,在下一個周六天不亮時就帶上吃
的、喝的、還有個小板凳,徑直奔車行去了。我們這代人,要說起大早排大隊搶購緊俏商品,
那可絕對內行,什麼陣勢沒見過?我一邊黑燈瞎火的往車行開,一邊回憶著經歷過的各種搶購
場面,發號呀、加塞兒呀、打架呀……不知不覺就到了車行。
諾大一個車行,一片寂靜,一個人沒有。而我所涉獵的對象就停在辦公室大門前不遠,
是輛深綠色的Camry,我頓時吃了顆定心丸。我在大門一側坐下,一邊吃我的早餐,一邊看著
東方漸漸發亮。大約在6點左右,又來了一個中年男子,也帶了個小板凳,在大門另一側坐下了。過了一會兒,他先開口問我,是不是看中了一個on sale的款式。我說,是。他問,哪個
款式?我指著那輛綠Camry說,就是它。他說,哎喲,我也是奔它來的。看來他也是一位門兒
清的買主,只是比我晚了一步。然後他又說,既然來了,我還是接著等吧,也許有什麼意外情
況呢。
他說的沒錯。這輛車的成交有一些苛求,包括預先設置好保險和當場支付現金。准備不
足的人便買不成。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反正也是等,還不如咱倆聊聊天呢。我說,可不是嗎。於是我們
就聊起來。原來他是本地一家技術咨詢公司的工程師,還出差去過四川,協調公司在那兒的一
個合作項目。我們倆越聊越起勁,不知不覺快8點了,也沒再來一個買主。我原來設想的“排
隊發號”的搶購場面根本就沒發生。至於為什麼沒有更多買主來,我也沒想明白,或許是消息
不靈?沒有現金?或許是老美不像我們那麼愛佔便宜?還是,不喜歡基本車型?抑或,懶得起
大早?
整8點時,一個車行值班主任來開門,問道,你們倆誰先來的?那位工程師指著我說,
“他先來的。”我跟他道了聲再見,就隨值班主任進去了。當時我真希望車行能同時賣兩輛
車,那我們倆就都沒白等了。至於那位工程師最後什麼時候離開車行的,我也不知道。
值班主任在他辦公桌前坐定,問清了我要買的車,便開始做paperwork。突然他“噢”
的叫了一聲。他看看paperwork,又看看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在這輛車上賠了五千美
元!”我當然知道,但也只能裝聾賣傻地說,“哦,是嗎?”。
後來我了解到,那年夏天他們一共連續這麼干了四周,按這個價格賣掉了四輛基本車型
的手擋Camry,四種不同顏色。而我買的這個深綠的是這四輛裡的最後一輛。車行在美國口碑
並不是很好。即便如此,誠信還是做生意的底線。登了報就要兌現。
就像那輛Colt被人咒了一樣,這輛Camry雖然佔了大便宜,可我總嘀咕哪天會有什麼報
應。這就叫迷信吧。不知不覺,車又開到20萬了。我想,別再開了,見好就收,還是賣了吧。
沒想到的是,賣不出去。在美國這種高裡程的舊車一般是剛開車的年青人買。可近些年來駕校
只教自動擋車,年青人都不會開手擋。我開價三千五,相當便宜了,可一直無人問津。倒是有
一個車行打來電話收購舊車,出價1,750。我說你的價錢正好是我出的一半,我到底賣給你哪
一半呢?Driver side or passenger side?他哈哈笑了笑,把電話挂上了。後來有人給我出
主意,拿它教車,說現在有很大需求,想開手擋的年青人沒處學車,你可收50塊錢讓他們學45
分鐘。有人這麼幹,來錢很快。
我不想搭那個時間,找那個麻煩。還是賣吧。終於有一天收到一個message,對方說要
花三千買我的車。Message是從紐約發來的,買我波士頓的車?怪了。再一問才知道,這是個
阿爾及利亞小伙子,才從非洲到紐約不到兩年,一邊打工,一邊往老家搗騰汽車。原來是個國
際倒兒爺!我真算是開眼了。我問他一共搗騰了幾輛了,他說8輛了,這種車在他們那兒很搶
手。我說三千我賣了,你怎麼開走?他說,你能不能幫我在波士頓港口把車直接運到非洲去?
What?他說由於颶風Sandy,紐約港海運都停了。我說對不起,我管不了這麼多。然後他說,
那好吧,他要坐灰狗bus過來取車。我跟他約定了在地鐵終點交接。
這個小伙子是個細高個,也就20出頭,一臉稚氣,膽子夠大。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
貨。我問他一輛車能賺多少錢,他眉頭一皺,說,中間盤剝太多,他根本拿不到多少。知道我
是華人,便興奮地跟我說,阿爾及利亞中國人可多了,滿街都是他們的店鋪。最後又用蹩腳的
中文跟我說“你好”,“再見”。
這之後一連好幾天,我都在想著我的綠Camry,不知道它在撒哈拉大沙漠上跑起來是個
什麼樣。
嗨,車啊,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成了須臾離不開的東西了。我們祖先那會兒沒車,過
得不是也挺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