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風暴 (上) 胡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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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末葉,中國經歷了一陣變亂后,我和我的愛人到了美國,自己又在德克薩斯州的達拉斯開始定下來。那時候,有我這樣資歷的人在國內已經開始有人要僱用了;但我決心要在美國白手起家。所以,要找到理想的工作得把自己連降幾級,甚至還得有些奇遇 ….

 

一。

「嗨,夥計!」那位先生揮著他的胖手。

「每樣菜都合意嗎─先生──?」我學著德州人說英語,把尾音拖得長長的。

「你這兒有筷子嗎?我上星期在中國,每個人吃中國菜都是用筷子的。」

「當然,先生。我這就拿來。」

我馬上拿了三付筷子,恭敬地為他和他的妻小擺上。

「親愛的,這怎麼用呀?」他的嬌妻慢慢地說。

這先生撕開了筷子的封套,把筷子拿好,徑自夾了一塊菜放進了口中,然後對他太太笑笑說:

「就這麼樣,小蜜糖!」

他們的女兒這才抬起頭來,木木地看看桌中央,又用叉子翻著自己盤子裡面的菜,不說話。他的嬌妻望望女兒,又慢聲地說:

「親愛的,我大概一輩子也學不會,還是用刀叉吃好了。」她舉起酒杯,跟女兒說:

「來,我們跟你爸祝賀生日快樂!」

「謝謝你,親愛的!」

他們女兒拿起冰水也比劃了一下。

我為他們加了冰水,退在一邊。

 

我暗自盤算:今天晚上能拿多少小費呀?這幾個德州老,大模大樣的,給小費可是小氣極了,能給個百分之十就不錯了。誰說這達拉斯的通信大道 好賺錢?菜價比洛杉磯便宜,客人出手都不大方,小費經過幾個服務員打共產,還能拿多少?

正想得出神,見到玻璃門外開來了一輛漆黑的林肯牌房車,它正正地停在那兒。司機出來,戴好了黑帽子,才大大方方地走進飯店。

「這人准是來拿外賣的。」我打量著。

果然,他一進門就問櫃檯要東西。櫃檯小姐放下另一位客人的單子,馬上拿起對講機要廚房快點。這司機按著性子望著櫃檯小姐,望望客人。突然,他注意到我的客人,便小心地走過來,很禮貌地對那先生和他的妻小打個招呼,還在那先生耳邊說了幾句話。我那客人馬上拿餐巾擦了嘴跑出去。經過我的時候我聽到他在喃喃地說:

「我的天,我老闆知道我今天提早下班,他饒不了我的 ….」

我馬上為他開了門,還跟在他後面看他們要什麼。車裡的人放下窗子說:

「勞伯,你在這兒,難怪我找不到你。我要趕快飛去舊金山。要是明天我不回來的話,這邊的事就要你幫我盯著。」

「當然,詹姆士。」勞伯馬上又說:

「他們不是要來這裡看廠嗎?」

「事情有點改變。今晚我約了吳先生上我的專機去賞月。」

「太妙了,老闆!」

那大老闆望望我問:

「你是中國人嗎?」

我馬上說:「是的,先生--」

「哦,你會說英文?」他把臉轉向勞伯說:

「勞伯,這兩天你得化點時間去找個中文翻譯,下禮拜我們要忙一陣了。」

司機已經上車了,大老闆點點頭,房車的窗子就緩緩關上,車子輕聲地離開。

勞伯站在那兒發獃,他突然轉過頭來問:

「嗨,小兄弟,我聽說有不少在中國餐館打工的是大學生,對吧?你可以幫南方電信公司 找個翻譯嗎?要有經驗的喲。」我點點頭。

「你叫啥名字?」

「衛紅-林。」

「明天這時候我派人來找你,衛紅,希望你有進展。等下我多給你些小費,加油吧!」

 

結賬的時候勞伯在他信用卡單子上簽了個百分之三十的小費,還對我擠擠眼,以示鼓勵。

「謝謝你,先生!」

但他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錢會到我手上。白搭!

下工的時候餐館經理怪我,不該跟那客人出門的。不過,他還是多分了十元小費給我。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太陽已快下山了,本來已昇起的月亮被一大片烏雲遮住。一陣大風吹起,是暴風雨要來了?我加快了腳步。

不知怎的,天上閃了幾下跟著就是雷聲。我正奇怪怎麼只霹乾雷,大雨突然就傾盆地潑下來。我摘下眼鏡,放進口袋,馬上就抱著頭拼命跑。我知道,只要再轉兩個彎就可以跑到餐館的宿舍,只是馬路上積滿了水。這時我才發現,在路邊原本裂著大口的陽溝洞,現在吞不了雨水,任由馬路淹著。

天上突然又是一閃,狂風暴同雷霹一齊來了,好像都打在我頭上。

風更狂了,路邊的招牌在急風裡亂舞,幾隻野餐椅子突地從一家後院飛出來,我沒命地跑。奔跑中,我看見馬路變得一片發白。再定睛一看,不好,是乒乓球大的冰雹。我又堅持跑了幾分鐘,終於見到宿舍了。

我在宿舍門口大喘氣,又休息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真想不到我差點跑不動了,怎麼這麼快就老了?回到房裡,全身有點發抖。我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一張一張地搽乾,再放進一隻大信封裡。慢慢坐下,我在想今天是不是可以跟愛人打個電話了。正巧,小周在門口喊:

「小林,電話!」

我走到公用電話那兒,頭髮還在滴水,外面的風暴已經停了。

「小林,這兩天還行嗎?」是小余的聲音,好叫人心暖。

「沒啥,就剛才又是個德州風暴。」

「是嗎?快去洗個熱水澡啊。今天黃律師打電話來,說是我們的綠卡下個月就可以拿到了!」

也就是說,我們又得準備律師費,好幾仟元,哪兒來呀?

「好咧,快跟你娘寫封信,可以開始為女兒辦出國了。」

「不成,還得等你找到事兒再說。」

「 ….」

我沒法答腔,只在盤算,我們的小珊,要等到她幾歲才能跟我們見到面?

「這兩天找事有進展沒有?」

「我談了兩家,都說要僱我,只是要我有了綠卡才談下一步。」

「好啦,你就休息幾天再說 ….」

我急著說:

「今天碰到個怪事兒。記得南電 嗎?這邊南電 的總部要僱個中文翻譯。」

「那不是幫他們進中國市場嗎?你要做買辦嗎?」小余的傲氣有點逼人。

「時代不一樣了,小余 ….」

「你要覺得達拉斯的電信工作不好找,還不如回來,至少何教授那兒還會要你。」

「跟何教授做就是時間太長,沒功夫自己去找事。好了,長途電話不要說太久了。」

「也好,快去洗個熱水澡吧。」

 

二。

我想了一整晚,第二天我帶了我的簡歷去上工。我早上在餐館打雜,下午在廚房切菜,後來經理過來叫道:

「外找!」

我馬上脫掉圍裙,用手理一裡頭髮就出去了。

來的是位穿著整齊的洋人,他見到我就自我介紹說:

「林先生,我是湯姆生先生的人事室主任,湯姆生先生說你能幫我們找一位中文翻譯,是吧?」

我的經理扯扯他的西服走過來說:

「先生,您點菜嗎?」

「哦,我還不餓。」經理請我們坐下來談。我端了壺茶來說:

「先生 ….」

「請你就叫我傑克吧。」他緊接著說:

「林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我們這南方電信公司 在世界各地的總生意超過三十億美元,只是在中國的生意還沒有做出來 ….」傑克好像突然發現他不必跟一個餐館服務生說這麼多,就停止了。我馬上起勁地說:

「傑克,你是說南電 想找位翻譯來開發中國市場,是嗎?」

「噢,我們已經往前走了好幾步了。現在有筆大生意可以做,我們的總經理在中國已經開了一個門,只是一時找不到一個有經驗的中文翻譯,我們來回的文件都沒法處理。林先生,你能不能幫我們找個電機系畢業的, 還要有通信業務經驗?」

「我有的!」

「真的?那人在哪裏?」

「那人就是我。」

我把口袋裡的簡歷拿出來,雙手奉上。傑克不經意地翻翻,突然他眼睛一亮說:

「林先生,你是物理碩士,還在上海通信 做過?我們正好在跟他們談生意。」

「不但做過,你在簡歷上一定看到了,我還是他們第一任董事長的特別助理呢!」我不得不挑明的說,以免讓這機會溜走了。

這人慌了,忙說:

「林先生,明天你能到南電 來跟我們談談嗎?」

我點點頭,他給我一張名片,約我早上九點鐘去找他。他臨走對飯店經理說:

「我的太太是在中國長大的,我們常吃中國菜。我會帶她來這兒欣賞你們的手藝。」

經理聽了很高興。後來,我跟他請假也沒有找我麻煩。

 

(未完待續     靜候下篇)

1999年初稿于美國德州,2014年隨《悠游》出版,2019年三月二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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