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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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鳳
路上山氣氤氳,一面亭亭直上的巖面,殘雪成堆,雪已經半溶,看起來坑坑洞洞的,孱
孱成流的雪水,向斜坡底下流去,山坳中唯一在寒風中搖曳的是長青的柏樹!
一陣風刮來,呼嘯的聲音滿天揚起,黑黑的石頭,白白的積雪,黑白斑駁……于湮又躑
躅在這條孤寂的山路上,前面峰迴路轉……
“我們該怎麽走下去呢?”身邊的人沒有吭聲,也沒有伸手來讓她握著:
“哎呀!”正遲疑徘徊,一個踉蹌就踏空了……,于湮冷汗涔涔地在溫暖的被中驚醒,禁不住
打了個哆嗦,趕緊把涼颼颼的雙臂裹緊了被窩。
翻過身,看洪河仍是那個老姿勢,把右手膀橫在她枕上,左手反蓋在自己的額頭,像護
衛著于湮,也保護著自己。鴨絨被子被他的肩掀起了好大的隙,于湮替他撳撳嚴,他翻個身,
左手也攏了過來……眉睫安祥地,不知做的什麽夢?是他常春藤講堂裏的一流學生呢?還是他
主管價值上千萬美元的實驗室呢?
他倆多夢,少年時的夢,在求學時往還的情書上,早已寫盡,婚後十年,無論是夢是
真,總也留待兩人獨處的時候互相傾訴,旁人說洪河深如一泓寬廣平順的湖水,無波無漣,然
而于湮是深知他的歡笑和他的悲哀的。
記得黛綠年華,做小姐時候,于湮相信壹句臺灣諺語:
“女兒菜籽命!”
那是說女兒家就像菜籽一樣,是隨風飄的,若是飄撒在瘠土上,命運就全然無著了。在
那幾年安歇,老是反覆地做著這種:不知該怎麽走的夢……好像總是不自覺地擔心著那些與她
同行的人是對還是不對,所以常常她走得老快,任何人都趕不上她的路,只有洪河,反而領著
她超越,提昇,一顆悸動的心,才有了著落。
闔上眼,于湮仿佛飛度了雲山時空,回到髻齡,搖頭晃腦地在爸爸的啟蒙下,吟起詩
詞、戲曲;手持一塊塊爸爸親用毛筆硬紙,寫得一絲不茍的方字,小兒識字…在暮春時節,爸
抱著她,媽抱著弟弟,坐上三輪車,輪兒輾過一根根的吊橋枕木,跨越過碧綠的潭水,與蒼翠
的文山背道而馳,再穿過一片青綠的稻田,撫著和風,回到那主人剛要下車,畫眉鳥和狐貍狗
就會揚聲相迎,小橋流水的家園。
在那山溫水暖的安樂鄉,雖不見得養成爸爸教導的胸襟氣度,但在那兒,她學得琴棋詩
畫,養蘭遛鳥…在學校裏,更懵懵懂懂地要強起來,沒有別人精明,可會照爸爸教的“人一能
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成長求學,教書和留學立足異鄉。
那年好牽掛高年的爸媽,也想那生長的地方,千里迢迢地孤身攜女,去了又來,親情、
故鄉、家庭、前程,難以割舍,不能兩全,只望能迎養爸媽,于湮媽媽還好,滿足於小外孫的
天真,卻又添一個與她同吟蔣捷《望故鄉》的爸爸:
“小巧樓臺眼界寬。朝卷簾看。暮卷簾看。故鄉一望一心酸。雲又迷漫,水又迷漫,天
不叫人客夢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兩眉攢。敲遍闌幹。拍遍闌幹。”
唉!想靜下心來就寢,卻又在這兒,繚繞不去的思索起來,思潮很難抗拒,仍一波波地
襲上她的心頭,逕自坐起,掀開了被頭,披上晨袍,沿著床邊輕手輕腳,開燈上個廁所,啪的
一聲,開了燈,她皺了皺眉,亮得耀眼。
到廚房去熱杯花草茶喝,說不定有助於入睡,折騰了半天,肚子裏也真空虛起來,她打
開冰箱,取出胡蘿蔔小蛋糕,站微波爐不遠,等待時間倒數,到達一之前的剎那,她趕緊按開
門,把花草茶,換了蛋糕,再重新熱起,以免那時間到的滴…鳴聲,吵了全家。
在廚房的的小餐桌,于湮彷彿像為旁人而吃似的……囫圇吞咽了一番,就轉回房,經過
兒女門口,悄然進入,大兒子睡得仰天大敞,趕緊把小被拉拉正,小兒子嬰兒式安穩趴睡…
女兒那邊,不知怎的,咳了幾聲,可能暖氣正發送,空氣太乾,又到浴室倒了杯水,加
在潤濕機中…聽見她媽媽房間,床頭傳來高一陣低一陣的鼾聲,心中很欣慰的回床…
瞄見窗簾未能拉妥,似已透些魚肚白亮光,還是起來拉拉好…否則心頭像更多了件事,
望了望鏡中倦容滿面的自己,于湮突地想起是誰告訴她,人的臉就是一個苦字,看看這一臉苦
相,真得趕緊睡一下。